2023年过得如此迅速,有些不真实。这一年我过得十分坎坷,持续的失望和焦虑如饥荒般蔓延一整年。 但也正因为这些痛苦和焦虑,我在这一年比往常思考了更多,找回了些许高中大学时期那种思考的畅快感受。光影已由照片保存,这里就用文字记录下这一年的思绪。

书文影乐

看电影依然是花时间最多的爱好。在2023年,我一共观看了106部电影/电视剧/动漫/各类视频。其中纪录片只有5部,看了更多无脑的动漫,去年立的flag完全没能实现。情绪低落,视频成了自我流放之地,我开始理解下班之后刷短视频的人了。吃饭的时候,不看点视频下饭就浑身难受,一看就不容易停下,该打。也许以后可以试着用播客代替,至少可以让眼睛休息一会儿。

去年看了《天道》,今年看完了王志文三部曲的另外两部。从《天道》《黑冰》看到《青瓷》,越来越能感受到成熟男人的魅力了。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处事游刃有余;谈吐之间嬉笑怒骂信手拈来,有板有眼,不急不躁;为了办成一件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事,可以磨灭自我直至自我消解于无形。 想起自己读review时的骂街行为,以及执拗甚至有些幼稚的我执,顿时感受到了巨大的差距。

6月,《天空之城》终于在国内上映。回国之后,查了一下家乡的电影院,发现已经下架了。无奈只能坐高铁,前往附近的另一个城市观看。 家人知道我奔赴另一个城市只为看一部电影之后,都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以为我背着他们偷偷去和女孩子约会(我也想,然鹅并没有,摊手)。 只有我自己明白其中的意义。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建造起一整座生存意义的大厦;吉卜力的动画电影就是那个支点,是我整个人生的cornerstone。 今年的最后一天,我去看了宫崎骏的封笔之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画风一如既往的美丽,但故事不够完整,略有失望。应该说,这是老爷子画给年轻人的动画电影,期待着新世界的主人能从他们这代人手中接过重任,在不算完美的旧世界里建设更美好的新世界。

心累的时候书也不太看得进去,睡前读书的习惯磕磕碰碰断断续续,勉勉强强读了6本书,大部分是社会历史类。年底回过头来总结,今年读书的主题是“重新认识中国和世界”。 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三十年,在中国出生长大,但我对这篇土地的了解并不深刻:过去到底发生了,现在正在经历什么,未来又将会如何?今年读的几本书算是补上了几个漏洞。 长久以来我一直不能理解宗教在现代社会存在的原因,今年读完《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终于加深了一点理解:宗教不仅仅是一种信仰,更提供了一种生活方式,后者甚至比前者更重要更本质。教徒捍卫宗教,本质上是在捍卫他们自己的理想生活。 《历史的教训》这本书高屋建瓴,简明精炼,大师之作,值得再读。生命的死亡,葬送个人的记忆,这是属于人类的catastrophic forgetting;唯有史书记录了只言片语。但纵观历史,发现人类真是不长记性,不见棺材不落泪。“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 读《筚路维艰:中国社会主义路径的五次选择》,对建国后的历史有了更多的了解,叹人无完人,哀国运艰难。 《中县干部》是北大博士的毕业论文,对于我这种对中国官场一窍不通的人,算是扫盲之作,内容翔实。 《金榜题名之后》由毕业论文改编而来,探讨了阶级再生产过程中个人的选择与家庭的作用。因为书中内容和自身经历密切相关,代入感很强。一个人的命运啊,当然要考虑历史的进程,但是也要靠自我的奋斗。

今年最喜欢的乐队是蛙池,一个疫情期间成立的乐队。最开始知道他们是看《漫长的季节》,第六集的片尾曲便是蛙池的《夜长梦多》。歌曲耳目一新,一句一句“你看清楚了吗”像是鼓点般的拷问,锤打着嗡嗡作响的脑壳。他们的音乐很有力量感,有年轻人的愤怒,像“她的呕吐物”一样真实。

去更多没有见过的地方吧

今年陆陆续续去了好多地方。打卡三个美国国家公园(优胜美地,红杉森林,死亡峡谷),欣赏了奇异的自然景观,也见识了拉斯维加斯城市的光怪陆离。然后是疫情之后第一次回家,在杭州、上海和北京短暂逗留,见了一些许久未见的旧日好友。 离家后立即前往夏威夷参加ICML,浅玩了一圈,时间原因未能去看喷发的火山和流动的岩浆,略有遗憾。 转身去湾区一号公路,一路上都是波折,但也看到了很美丽的海岸线。再访拉斯维加斯,几个月前的新奇感受却已经荡然全无。 短暂休息之后,紧接着去蒙特利尔参加CoLLAs,讨厌能听懂英语却坚持和我说法语的地铁工作人员。 去了两次温哥华,沥沥淅淅的小雨下着,像极了浙江;喜欢海风拂面,和遍地的中餐。

走的地方多了,越发觉得旅途劳累;对美景的阈值也不断攀升,开始觉得人间不过如此,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花都失去了颜色”。同行的好友倒是一片赤子之心,对路边的花花草草也赞叹不止,很是令我羡慕。

如父如母

今年最有幸福感的事,是三年疫情之后,终于回了一次家,见了许久未见的家人。抱抱上次回家还尚未来世的小外甥女;和大外甥女玩拼图(买的拼图太难了,她一个劲问我“舅舅你怎么给我买这么难的拼图?”/笑);放下所有的琐事,骑着小电驴专心陪妈妈到处逛,快快乐乐当了两星期妈宝男;第一次和家人出门旅行。

近乡情更怯,家乡的变化也挺大。最令我感到诧异的是,仿佛一切都变小了。父母老去,身材愈发伛偻;曾今的小学如今已荒废,小时候要仰着头看的围墙,原来是这样矮小;就连门口的枇杷树,也不似以前那般高大。离上次回家不过三年,这次观感却和记忆里的大不相同,物逝人非。 有时候觉得人生真是短暂得残忍。三年见一次亲人,可人生有几个三年?屈指可数。匆匆忙忙,很多人上一次见面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而对于人生里遇到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上一次见面恐怕就是人生中最后一次见面。 年岁渐长,随着朋友们陆续结婚,最终各自的生活圈子都会不由自主得逐渐回归到各自的小家庭,回归到身边的亲人朋友。

这次回家的另一个收获,是从父母身上认出了自己。 从小父母便给了我充分的自由,任我肆意生长;成年后我又远离家乡,甚至跨越半个地球,去异国读书;一直以为自己无论是心理距离上还是物理距离上,离父母都不算近。 但这次朝夕相处之间,观察父母的言行,真是亲生的太亲生了,一切都清清楚楚:基因的力量是强大的,我身上的一部分特质,完完全全就来自于他们。我可以清晰得辨认出父母身上那些优点和不足。他们生气时的样子,说话的语气,劳动时的场景,历历在目。有的时候我在做饭,又或者在街上走路,我都能想起父亲,仿佛是他在做饭/行走;我那苦大仇深的样子,多么像他。 他的骄傲固执,沉默无奈,辛勤付出,与笨拙无言的关爱;她的脆弱劳碌,自我牺牲,乐观知足,和生机勃勃的希望;都暗自生长在我的身体里。

都说孩子是父母的一面镜子。可我分明看到父母也是我的一面镜子:我看到过去,现在,和未来可能的自己。他们可叹,可悲,也可敬,可爱;他们像我一样,我也像他们一样,我们相似又不同。 我是他们层层叠叠的过去,是渴望却未曾到来的未来,是重新来过一次的勇气。

那一刻,我明白,纵使离家千里,但父母就活在我的身体里。

夜长梦多

9月,PhD第四年正式开始,各种压力也随之而来。“白天研究生,晚上研究死。” 第二篇一作论文,也是第一篇关于continual reinforcement learning的论文总算发表出来;其他论文依旧难产,尤其是去年在新加坡实习期间的工作另一篇关于continual learning的文章。 今年论文发表不顺利对我打击很大,每次读完review,心情比吃了屎还难受。一想到做出来的工作要被不懂欣赏的人指指点点,要和他们argue工作的意义和重要性,对research的热情就被浇灭得差不多了,整个人因此也十分颓丧。一度想要违背祖宗,放弃梦想,出卖灵魂,一心一意赚钱算了;推动人类知识进步的艰巨任务就交给各位卷王们吧。 找实习和毕业都需要论文支撑,candidacy exam被导师一推再推,一想到要延毕心里就不是滋味。 想来想去,research还是想做的,但更想自由自在地做,不用看无良review脸色的那种。

2023年,全世界被以ChatGPT为代表的AI大模型多次震撼。从2022年底开始,经过多次快速的迭代,单模态的语言大模型已经逐步扩张成为多模态的生成大模型:图片生成,语音合成,视频生成,一应俱全。但我用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对我来说最有用的功能还是撰写和修改文章,日常生活依旧离不开搜索引擎(可能是我没有氪金的缘故)。 可以肯定的是,ChatGPT足够惊艳,足够有用,因而对资本来说也足够有利可图。它将成为AGI与人类交互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所有人都可以借此成为使用自然语言的“魔法师”。 但我依旧觉得它离真正的AGI还有不小的距离——在变化的世界之中,无法通过与环境交互获得新信息、无法持续学习更新的模型,终究是“死”的,是无法适应日新月异的新世界的。

但从时间的长度来看,这一波AI领域的爆炸式突破也足够惊人。2012年,AlexNet夺得ImageNet Challenge冠军。随后,深度学习引爆全球,全世界最顶尖的人才和海量的资本持续涌入;新方法、新方向层出不穷,新模型快速迭代。这一切形成一股合力,在短短十年里(2012-2022),将AI领域推到如此的高度。这是人类离AGI最近的一次,是我亲眼见证、亲身经历的一次“科技爆炸”。 ChatGPT的成功充分说明,在时机成熟时,对一个领域持续投入充足的人才和资源,是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大幅提高该领域的科技发展水平的。如果同样的模式能够复刻到其他领域中去,各行各业的科技进步也会大大加速。那么下一个可能的领域会是什么?量子计算?星际航行?

可以预见的是,在大模型日渐流行的时代,单打独斗的小作坊科研模式,已经越来难以产出有影响力的工作了;科研资源向头部企业集中,寡头化越来越明显。Nvidia的GPU越卖越贵,一块H100售价二十几万RMB,超过全球大部分人的年均收入。没有足够的资金,做科研已经越来越难了。这种情况下,要么剑走偏锋,做一些不需要很多计算资源的科研;要么打不过就加入,硬着头皮挤进拥挤的赛道。两条路都不简单。

人生目标函数

李沐老师写过一篇很有意思的小文章,叫用随机梯度下降来优化人生,从机器学习优化的角度回答了“如何过好这一生”这个问题。 那么,要想过好这一生,人生的目标函数应该是什么?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本质上是在回答“什么是理想的一生?”。 这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千百年来哲学家对此进行了无数的探讨和思考,并给出了他们自己的回答。 一个理想的人生目标函数应该足够包容,从而适用于尽可能多的人;但它也应该足够简单,最好可以进行清晰的量化,因为无法被度量的也无法被优化。 综合考虑,目前我找到的最好的人生目标函数是 $$\text{life}(\pi) = (T_{想做的事} - T_{不想做的事})(\tau).$$ 其中$\tau$代表人一生的轨迹;$\pi$是人生决策函数,包含了一生中所有的抉择;$T$是某个事件对应的时间长度。 这个函数足够flexible,因为每个人都可以自行定义自己想做的事和不想做的事,足够自由,避免为人生设限。同时,它又足够简洁具体,时间没有幸福快乐那般抽象;我们可以对实际生活中某个事件的时间长度进行精确的测量。 而且,这个目标函数还可以被进一步拓展和细化。例如,我们可以为每一件想做或不想做的事情附上一个权重,以体现对某个具体事件的喜欢或厌恶程度。

定义好了目标函数,如何过好这一生就成了一个具体的优化问题: $$\max_{\pi} \text{life}(\pi).$$ 一个人生命的长度是有限的。面对有限的时间和无数的可能性,弱水三千,如何取其一瓢?可能的人生是无数的,但真实的人生只有一种。 我应该追寻财富自由然后辞职吗?可能是,毕竟财富自由可以让我远离烦人且毫无价值的工作;可能不是,也许我无比热爱我的工作,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情。 我应该花光积蓄,去做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e.g. 环游世界)吗?还是应该再耐心等等,为了更长久的目标坚持奋斗? 简洁的函数形式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能轻易构建出自己的人生目标函数。为此,我们需要扣问自己的心灵: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的是什么?不想要做的又有哪些?又该如何在这两者之间平衡?这些问题,需要每个人用一生去回答,也只能由自己去回答。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定睛一看,两条路又分成四条路,宛如人生二叉树在时空中铺展而去,一直蔓延到生命的尽头。 而每每到人生选择的关键时刻,面对艰难的抉择,无论如何百般纠结,最后的最后我不得不去面对那些最初的问题:

我是谁?
我想成为谁?
我渴望拥有怎样的人生?

认识自己是艰难的,因为本质上它和成为自己是一回事。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也构成了生命的底色;人生的热情和动力皆来自于此。

我不拒绝踏进这条河流

我时常羡慕那些容易满足的人。 他们快乐,看上去那么轻而易举,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一顿美食,一只小猫,一次旅行,一个稳定但还可以忍受的工作······他们就可以因此快乐好一会儿。也许肤浅,也许普通,但纯粹,简单,满足。 而我,我不行。我对美食基本无感,没有足够动力迈出家门去吃好吃的;小猫可以让我快乐一小会儿,但也只有一小会儿;任何美景在我眼里只能美几分钟,然后迅速审美疲劳;年薪百万又怎样呢,钱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我完全无法忍受愚蠢的工作。

见过最好的,我便再也无法为“挺好的”感到开心和兴奋。我意识到我的bar太高了,而且随着阅历增加正在不断变高。长此以往,美好的事发生了,也总会有“不过如此”的感觉。面对未来我总是感到忧虑。 他人的快乐只需要一顿美食而已,而我的快乐需要披荆斩棘,以沾染着鲜血的胜利为代价。紧接着,激情消退,快乐骤减,只剩下无尽的寂静。我如钟摆一样,“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左右摇摆”。这样的人,是很难快乐幸福的吧。

“通往幸福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实现所有的梦想,一条是丢掉所有的梦想。” 但其实我更想处在一种“轻松自持”的状态,而不是被生活和理想压得喘不过气。

2023年,特别感谢把我从焦虑之中一把拽出,带我出去玩的朋友们;感谢一起叽叽喳喳聊天的朋友们;感谢艰难时刻点点滴滴的陪伴。 旧日疾逝,而立之年已在不远处清晰可见。 希望新的一年我能更加游刃有余,更有松弛感,更加包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