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仍记得自己读大一时所听的第一节社会学课。任课教师英斯基普教授是个年轻人,他热情、有趣,尤其具有洞察力。他将社会学的智慧光芒不知不觉地渗透在讲课中,让我有了一种全新的视角来看待周围的事物。我被社会学迷住了,感到它既有趣又重要,于是又选了其他与社会学有关的课程。
正如我在序言中所说的那样,社会学给了我洞悉全景的洞察力,因而我觉得它很吸引人。我既可以后退一步看,观察到先前从未注意到的联系,还可以向前细看,从而用新的方式看待我个人的经历。我学习社会学的兴趣源于我的个人背景和经历。我生长在一个工人阶级家庭,我家住在美国西部一个以白人为主的中型城市。通过学习社会学,我明白了以上因素如何同其他因素共同作用,塑造了我对现实的认知。我家是虔诚的新教徒,积极参与一个小教堂的事务。正是在那里,我懂得了要严肃对待价值和信仰。在那里,我明白了我们作为个体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是有意义的,甚至是永恒重要的。我还懂得了我们日常的思考和行动也很重要。虽然此后我的宗教观点发生了改变,但却正是从那里学到的诸如谦卑、义务、集体、责任、同情及爱等因素,塑造了并将继续塑造我的认识。
我发现我这种背景下的某些因素对其他背景下的人们同样重要,那就是社会学特别关注的一些东西:严肃认真的观念、理解的意愿、对美好社会的期待。我从那些倾向改革的社会学家那里学到了要高度重视这些基本原则。此外,社会学还帮助我从个体角度和政治角度认清了我所置身其中的世界。它帮助我把我父母的离异放在他们的时代背景中去理解而使我不再迷惑。它帮助我认清了我的家庭低下的经济地位。它还使我明白了为什么去我家乡北边上高中的孩子,似乎比像我这样去南边高中上学的孩子可以得到更多更好的东西。在更大的范围上,我在涂尔干、马克思、韦伯的著作中发现了其他能够帮我理解和解释更广泛社会和政治世界的工具。比如,我明白了为什么是一些观点而不是另一些观点在主导着现实生活中的政治话语。如今,社会学仍在继续塑造我的行为——如何抚养埃米莉和埃莉诺,如何回应他人,在政治上及其他方面如何行动。
我确信人人都需要社会学。我们需要它,目的是更好地理解自己,更有效地在日常生活中去行动,这种行动不仅会塑造我们每个人的未来,也会影响与我们相关的,以及我们要对他们负责的其他人。本章我希望自己能够传达这样一种理念:社会学无论是在我们作为个体试图更好地理解自己这一方面,还是在我们作为集体努力建设更美好的世界这一方面,都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社会学起源再探:从科学社会学到公共社会学
对科学的理解的变化,是近年来影响我们对社会学看法的因素之一。我们曾以为科学家的工作与社会是分离的,就像他们仅仅在“读自然这本书”。库恩和其后科学社会学家一起,强烈地质疑这一可能性。库恩(Kuhn, 1962)指出,科学家必须使用的关于自然界的“范式”,影响了他们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影响了他们运用什么样的研究工具,影响了他们收集什么样的资料。换句话说,科学家的工作既受文化限制,还受他们的社会化,以及他们在科学共同体中所获得的物质资源、认知资源及规范资源的限制。
科学社会学家通过研究行动中的科学,试图对这一现象做出解释。他们寸步不离地跟着科学家,结果发现:做实验仅仅是科学知识生产中的一小部分。科学家们要与管理者、政治家、公司主管、公众及许多对他们有兴趣的行动者团体打交道,以便使他们认识到科学主张的合法性。因为光有事实并不足以取胜。科学知识与其他知识(包括社会学)一样,都是由嵌入在相同网络(经济、社会、文化)中的相同的人生产出来的。
我们从科学社会学研究中学到的另一点是,科学家并不是被动的观察者。他们积极地参与到研究对象所处的环境之中,试图使研究对象服从于科学家的意志。在进行研究时,为了解释或预测关系,他们进行反复加工处理。这在纯科学研究中虽然听起来像是一种异端,但最终我们更加关注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例如,当提到研发治愈癌症的方法或艾滋病疫苗时,我们最终想要的是一个有效的解决办法。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科学家强迫自然界做那些不是自然而然可以发生的事情。如果科学家不需要因积极地参与并影响他们的研究对象而为自己进行辩护,那么社会学家也不需要。对于做科学的社会学有何意义的重新分析,与主张社会学可与早期的改革取向相联系是一致的。正如科学家可以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公共政策的制定,社会学家也能在影响公共话语方面发挥作用。
这些由科学社会学而来的见解为我们指明了这样一条道路,即重新认识什么是社会学、我们希望它能取得什么样的结果。事实上,这种重新认识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几乎是从社会学一创立就开始了。20世纪初,微观社会学传统兴起,其重点就是关注行动着的个体。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受到马克思和韦伯的启发,米尔斯和其他冲突论社会学家一起,致力于分析权力及资源的分配。这些理论家摒弃了当时处于统治地位的功能主义理论保守的、科学的取向,该取向认为,如果社会系统能够逐步进化,它的所有部分最终都会进化到理想状态。
学科内的这两次发展,使社会学家抛弃了在社会体系之外观察社会的幻想,越来越关注我们活生生的体验。通过关注人们如何行动和我们的理解如何由互动而来,我们学会了把“社会”看成一个由社会成员共同享有又不断变化的结果。通过关注行动还使我们认识到,我们活生生的体验在本质上并不是一元的。我们不能想当然地认为我们对家庭、教育、宗教、政府或经济的体验,会遵循一条共同的道路去发展。相反,我们发现差异性在多元化的世界中广泛存在。这些观点都有几分像我们在第八章探讨的后现代意识,它拒绝关于进步的简单化概念和寻找通用的解释模型。
作为实践智慧的社会学
虽然社会学并不能提供有效解释人类行为的通用社会规律,但它能帮助我们认识我们自身和我们所处的社会。从研究方法上来说,社会学首要的一条就是倾听和学习。社会学有助于我们分析社会资源、文化资源及物质资源的分配是如何对一些人有利而对另一些人不利。社会学能让我们明白,我们的所做所为是否与我们宣称的主张相一致。它能指导我们的对话,让我们清楚我们是否在朝我们想要去的地方前进。它是通过让我们用一种新的方法来关注世界从而做到这一点的。
虽然预测性的、提出定律的知识形式在自然科学中比较典型,但它并非我们可以获得的唯一的知识类型。丹麦社会科学家弗林布杰格(Bent Flyvbjerg, 2001)主张恢复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提出的、被现代社会忽视的对知识的分类。亚里士多德将知识分为三种类型:1.理性,以自然科学为典型,其主要特点是分析理性。它试图发展出“通用的、不变的、不受环境影响的”知识,像“自然规律”。在这三种知识类型中,这种知识是我们最熟悉的,也是我们大部分人最信任的知识类型。2.技艺,以工具理性为主要特点。其重点在于行动而不在于思考,所以这类知识是“实用的、可变的、受环境影响的”。或许这种知识最典型的就是熟练工匠(如木匠、外科医生、厨师等),他们利用他或她过去的经验指导当前的行动。这些从业者似乎只知道应该做什么,虽然他们能展示给你看,但他们却不一定有能力告诉你他们是如何做到的。3.实践智慧,这是现代社会最不熟悉的一个知识术语,其主要特点是价值理性。与技艺相同,实践智慧也是实用和行动取向的,它不能给我们提供通用的解释法则。但与技艺不同,实践智慧是以“实践的价值理性”而不是以“实物产品”为基础。它可被看做“深谋远虑”或“实践性常识”。实践智慧类知识易受环境影响,它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做、我们是否应该继续这样做。
实践智慧的社会科学,努力把正在发生的事情,包括那些眼前还不很明显的方面,描述得淋漓尽致。不过,这种描述只有通过深度的、依赖环境的研究才能实现。换言之,我们需要进行细致的个案研究,或是描述人们做了什么以及为什么这样做的民族志研究,而不是提出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理论。实践智慧的科学是以人们活生生的经历为基础。
这种知识虽然有一些后现代的特征(以多样性、复杂性和情境变化为重点),但它比后现代主义更加立足于历史。后现代主义思想有一丝相对论的“什么都可以”的味道。然而,历史的作用是限制我们的选择。历史会对我们是谁、我们看到了什么以及我们可能做出的选择产生影响。实际上,只有有限的道路向我们敞开。因此,社会学研究需要关注这些限制是什么、它们是怎样产生的、是否可以对它们有所作为,以及如果可以的话应该如何行动。作为一门“实践智慧的科学”,社会学需要通过更加由下至上而不是由上至下、更为归纳而不是演绎的方法来提出一种对背景复杂性的正确评价。
个体社会学:生存的工具
我写本书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表明:社会学能让我们更深入地去理解那些影响我们做出选择的影响因素,以便我们能够做出更为明智的选择。只有认识到那些限制我们的因素,我们才能走向自由。自由存在于人类文化背景中。在我们个体化的社会里,有太多时候我们都是在自由的幻想下行动。我们看不到我们面对的限制,看不到我们的选择以什么样的方式受限。实际上,我们不但不能脱离社会影响,还需要社会影响。
然而,牢记这些观念并非易事。我们每天都要承受个人主义幻想的狂轰乱炸。我们常听人说应该提高自我适应性和独立性,重视依靠自己和供养自己。在奥斯卡获奖影片《美国丽人》中,有一段对郊区的后现代中产阶级家庭生活的描写,母亲对女儿说:“你已经长大了,你应该学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你不能指望任何人,除了你自己。”这句话引起许多美国人的共鸣。我们想要相信我们自己就是救世主。这会赋予我们所渴望的控制力,会让我们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者。承认我们非常可怜、我们的存在依赖于他人,会让我们变得很脆弱。但社会学的一个基本观点是:我们每个人都很脆弱,都需要依赖他人,都很贫困。每个人除了依靠他人别无选择。
我们从社会学中学到了什么?社会学的根本洞察力是什么?对应于我们个人主义的文化,它试图进一步指明“我是我们”。我们永存于关系网络之中——与其他个体的关系,与社会团体的关系,与信仰的关系,与规范的关系,与物质对象的关系,与自然环境的关系。社会学试图分析这些包裹我们的关系网,帮助我们理解关系结合的过程,以便揭示我们是如何思考和行动的。
从社会学中我们了解到:社会中有我们,我们中有社会。自我和社会并不是两个截然分开的东西。作为一个个体,我们必须理解地点、地位、关系及互动的重要性。通过研究,社会学提供给我们实践智慧。做社会学意味着提出让人不舒服的问题,而且不能对获得简单的答案沾沾自喜。它意味着要考虑个体和社会、行动和结构、自由和限制的重要性,意味着要认识到权力的重要性及有权使用物质资源、社会资源和文化资源对我们可做选择的影响。简而言之,做个体社会学,就是识别我们的社会地位对我们是谁、我们如何思考和行动的影响,并为我们的行动对他人造成的影响负责。
公共社会学:变革的工具
除了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入地理解作为个体的我们所做所为的原因,社会学还要求我们放眼世界并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们如何行动可以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社会学家,尤其是那些持有改革立场的社会学家,寻求建立一种看待社会问题的社会学视角。公共社会学通过对公共领域的社会学进行观察和分析,来获得洞见,寻求积极的社会变革。从社会学诞生开始,就存在社会学家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社会问题的争论。我支持主张参与社会的一方。
虽然韦伯提倡他所谓的“价值中立”的社会学,但对价值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价值渗透在我们所提的问题中,渗透在我们认为有效的资料中,渗透在我们收集资料的工具中,还渗透在我们对资料的解释方式中。世界上没有中立的数据资料。所有的观察和分析都来自一种视角。我推荐使用实践智慧的视角。我的观点是,应该从社会方面去阐释价值和实践之间的矛盾。
一旦我们对差异性的后果、不平等的模式和原则与实践有所了解,我们就有责任有所做为。现存的体制、我们创造的结构和文化并非一成不变。我们可以选择改变它们,我们可以采取不同的行动,积极对抗那些与我们的核心理念相冲突的做法。事实上,不采取行动就是支持现存的不平等体制。我们的犬儒主义和退却回避,只能强化压制和暴力的体制。不去进行可以带来积极变革的行动,也代表了一种选择。
当提到社会问题,社会学家就站在了一个敏感的地带上。通过帮助我们理解我们所做所想的成因,通过帮助我们明晰信念与实践的关系,通过帮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差异(性)的后果,社会学家能够激发可以使未来变得更加美好的讨论。我们可以使用这些社会学的工具来帮我们开始对话,在对话中我们能够一起分享我们的经历(积极和消极的都有),求同存异,使我们看到我们的盲点。虽然结果不可能是干净、整洁和清楚的,而更可能是包含许多冲突,但是,拒不承认生活的污点,就是将我们的社会现实隐藏在虚伪的共同性之下。
希望社会学
有时学生会向我坦言,他们发现个体社会学和公共社会学的有些东西让人沮丧。他们怨恨社会学视角下个体自由的明显缺失,为结构力量的强势所压倒。我能体味他们的痛苦,有时我也希望自己能变得更自由更有力量。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我们经历了这样的觉醒,我们就会找到柳暗花明的出路。
也许有人会问:我们可以做些什么?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我们自己和他人,然后按照这种了解去行动。或者相反,我们可以从行动开始,这样可以学到更多东西。或许还会有许多可能性:
- 践行个体社会学;洞悉促使你的观念和行动形成的因素。
- 更好地认识特权:找出你的优势,尤其是与其他人有关的;理解这些,然后为未来做打算。
- 变得更加信息灵通:如今的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容易地获取外界的信息。寻找它;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
- 理解所学到的东西:分析获得的信息。记住,资料永远不会自己开口说话;资料不仅仅是事实,而是嵌入在有自身利益的网络和系统中。
- 选举:民主制条件下的领导者都是选民选举产生的。虽然似乎你一个人的投票并不重要,但是事实非常简单,正是所有个人的投票加起来才使得选举获胜。即使你的候选人不能获胜,你仍然可以发表意见;比如,如果你认为所有候选人都不合适,你可以写上你认为合适的人。
- 参与地方政治:把政治看做接触点联系点:参加集会、抗议、学校董事会议、市政会议等。你或许会惊讶于个别发言产生的巨大力量,这种力量在地方层面表现得更为显著。
- 竟选公职:不要以为那些领导职位是为那些比你更好更优秀的人准备的。让更多的人相信他们可以做领导者,可以使我们的领导队伍更加多样化。
- 做志愿者:每个社区都有以带来积极社会变革为目的的区域地方组织。例如与某所地方学校取得联系,看是否可以领着孩子读书,或者在无家可归者的庇护中心工作。
- 加入各种组织:有许多可以长期提供拓展机会的组织,如美国服务队、美国和平队、美国红十字会。在这些团体中,你可以为远近社区提供满足其需要的多种帮助。
- 组织起来:为实现你设想中的世界而努力;毋庸置疑,许多人都有和你一样的想法。找到他们并一起在现存的制度内外努力,以带来改变。
- 为变革而奋斗:无论你在哪儿,在你的人际交往中,在家庭生活中,在工作环境中,在社区中或其他任何地方,都要为积极的社会变革而奋斗。我们有力量改变世界,我们不能在真空中做这些事情,但如果从根本上来说社会学家对于现实的社会建构的看法是正确的,世界就会变得不同凡响。
我们在这本书中主要学到了以下三点:相互依赖性比个人主义更重要;文化和结构对机会和选择有重要影响,我们有改变文化和结构的责任。仅有个人是不够的,我们实在是太渺小了,我们彼此互相需要。为了我们的利益,我们需要充分肯定我们所处地位的重要性和我们与外界关系的重要性。为了他人的利益,我们要朝向更加美好的未来努力。我们有责任推进社会变迁。我们不需要为我们所接受的文化和结构产生负罪感,但应认识到我们自身在当下和未来的责任。由我们自己和他人的行动所创造的过去造就了今天的我们,我们现在的行动则会影响我们周围世界中我们和他人未来生活的方向。通过同时把过去、现在和未来铭记在心,我们能用实际行动让我们生活其中的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社会学不仅是个名词,更是个动词。它不是我们拥有的东西,而是我们要去做的东西。我们对个人主义模型的过于信赖及对社会力量作用的低估,代表了对自由图景的歪曲认识。对于自我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及差异性后果的正确评价,可以让我们做出更加明智的选择,更好地塑造未来。它为“我们为什么会照我们想的那样去想”和“我们为什么会照我们做的那样去做”提供了答案。社会学不应该只局限于大学课堂之中,也不应该只属于专业人士。可以说,现在我们人人都是社会学家,许多工作都在等着我们一起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