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厌倦于追寻,我已学会一觅即中,自从一股逆风袭来,我已能抗御八面来风,驾舟而行。——尼采
写下这篇文章需要些许勇气,这意味着许多的大逆不道。但,是时候对过往的思索与痛苦作一个阶段性的总结了。如题所言,此文是对我自己世界观的梳理,写给可能看见它的人,但更多得是写给自己。
生活有什么意义?什么是好?什么又是坏?人类为何要进步?种种问题困扰着曾今的自己。挣扎复挣扎,追寻不可得。“从怀疑一切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怀疑人类进步的意义,怀疑我所存在的必要性,然后将所有社会灌输的价值观全部颠覆。虚伪的道德是如此不堪一击……无私是自私的表象,专制是民主的基础,平等是强者的怜悯,道德是生存的副产品……直面血淋淋的现实,然后内心的城堡瞬间坍塌,一片废墟,废墟一片。重建家园,家园重建。在自身萌芽的泛神论基础上,艰难地将现代科学嵌入其中,无奈地调和着矛盾,小心谨慎地避免着自身的毁灭,去承受力所能及的痛苦。”高考结束后所写下的句子,现在读来依旧觉得像火一样灼人。如今,应做更详细的阐述。
道德是生存的副产品——何出此言?如果你承认这个世界确实存在,是进化论追随者,并且同意人类不过是通过亿万年的进化而来的生物,那么自然也不难理解接下来所说的。试问道德从何而来?如若道德不是永恒存在,则必然从虚无中产生。历史的缺失使得我们无法追溯道德产生的那一刻(如果这个过程是渐变的,根本不存在“那一刻”),但可以确定的是,道德产生于人群中。人作为一个个体,无法产生道德,也无需道德。只有在一个群体中,道德的存在才有其必要——成为生存的辅助工具。在功能上,道德就如同法律一般,规范着人的行为,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影响资源在个体之间的分配。“存在即为合理”,道德的合理性便在于它能提高群体的生存质量——通过资源的合理分配,规范个体行为,缓解集体的内部矛盾,将如同散沙一般的个人凝聚成为一个有组织有结构的群体,使个人为集体服务,通过增大集体的利益达到个体利益的提升。一言以蔽之,原始人类在道德的辅助下能以集体的形式生活得更好。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的祖先是如何判断好坏的呢?这种水果又大又甜,因此它是“好”的;相反,那种蘑菇有毒,好多族人因此丧命,因此它是“坏”的,是“邪恶”的。任何能够提高群体福祉的行为或者事物,长期来看都会被判断为“善”;相反,则是“恶”。正因如此,乱伦或者近亲结婚被禁止,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因为其后代会降低群体适合度;而助人为乐作为一种利他行为能够提高群体的生活水平,则是“高尚”的,是值得鼓励和学习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些所谓的“高尚”、“伟大”、“正直”、“善良”不过是生物学规律的自然延伸,是个体与群体利益权衡之后的结果;而“邪恶”、“自私”即是这场价值战争的失败方,被打入地狱承受世人的鄙夷。历史无正义。和平时期的杀人犯被关入监狱,战争时期他们则成了人民英雄——咋看之下似乎矛盾,但其实并不如此,反而是自然的。
道德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只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文化本身才更值得人们深思。达尔文式的进化有着天然的局限性,大多数的生命体只能将少量的遗传信息传递给下一代,而不能传递更多的生存经验。而文化,就如同拉马克进化一般,带着现今生活的印记,能够保存比基因本身多得多的海量信息——科学知识、宗教、风俗、习惯等,从而更好地为生存服务,弥补了达尔文式进化的不足。
人类在生存的河床上创造了灿烂的文化,而文化反过来也作用于人类,成为继生物进化之后又一支配人类的力量。虽然文化本身是作为生存的辅助工具而诞生的,但出现之后,它便获得了一定的独立性,迈上了文化进化的道路。这条道路向远方延伸,以生物进化为基石,受物理规律制约,更多样化,更具可塑性,也更强大。在此基础之上,演变产生了现代社会所拥有的一切:商业、国家、法律、宗教、文学、军队、佛教、儒学、女权主义……,以至人们如今所珍视的爱情、亲情、友情、真、善、美……,所厌恶的犯罪、背叛、欺诈、假、恶、丑……。所有的这一切,无不带着进化的烙印,是漫漫历史的天然产物,并没有半点奇迹。
甚至包括人所引以为傲的智慧——如若窥其本质——也是平凡的。予以漫长的时间,予以适当的条件,智慧的种子便会萌发,绽放出文明的花朵。
现代社会,大多数人一出生便会被拉入到集体之中。也只有在集体之中,婴儿才能得到良好的照料,学习、成长,融入集体之中,成为一个社会人。出生之时,人仅受着动物本能的驱使,并无善恶的概念,缺乏自我意识。而正是在社会意识的影响、熏陶、教育之下,人才一步步成为他自己。在这一特殊的成长时期,婴儿因其极强的可塑性,成为各种观念、想法的“战场”,成为力量争斗的中心。文化进化过程中经过漫长演变留存至今的思想将被“植入”婴儿的意识(此时的他们并不具有足够的分辨能力,更倾向于直接接受外界的信息输入)。久而久之,这些先入为主的观念就会牢牢占据意识空间,成为一个人思考和做出价值判断的基础。甚至很多时候,这些观念就如同时空的概念一般被视为理所当然(即使实际上人们并没有真正理解它们),成为“隐形”的存在,但又确确实实影响甚至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的思考。一个典型的例子便是“爱国主义”对个人思想的渗透。一个人并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地,但却仅仅因为出生和生活在某个国家,就“被迫”热爱某个国家,这显然是愚蠢的。试看我大清的土地上,“热爱祖国”这一思想是如何植入国民的脑海的:大幅的爱国标语,随处可见的八荣八耻,中小学每周一风雨无阻的升国旗仪式,发展诸如“少先队”、“共青团”等组织作为预备……通过种种符号、行为的强化将“爱国”这一思想深深刻进每一个国民的意识,并将“爱国”定义为一种高尚的行为,赋以极高的精神价值,以达到治国安邦,团结国民,巩固统治的目的。
以上只不过是一个较为突出的例子,生活中更为细小同时也更容易被忽视的思想对人的影响才更加隐秘。基督徒的儿子更可能成为基督徒,伊斯兰的孩子信奉的更可能是《古兰经》而非《圣经》。一个人能所使用的语言,他的性格,他的成长环境等等,都影响甚至决定了一个人的思考方式,进而影响最终的思考结果。一个人在思考之前,就已经发生了许多事情,思考本身受着许许多多因素的制约,并且通常很难为意识察觉。一个人在思考之时,最容易忽视的便是自己,人们总是下意识地相信自己。也因此,我们的思考并不总是如自己所认为的那般可靠。
我们的情感,我们的思想,并非无中生有,它们有迹可循,有其演变的历史,并且从根本上,都是规律支配下环境的产物,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被预先决定。
人类社会之种种,都如齿轮运转般自然,了无神迹。
我们也并非神之子,如今所深信不疑的事物也并非如我们所认为地那般伟大。被世人供奉在神坛之上顶礼膜拜的,不过是历史的风尘,一吹即散,转瞬即逝。
如上所述,道德只是生存的副产品,是工具,原本就不存在,自然也就没有什么绝对的理由去遵守它,人类更没有理由被自己所制造的工具所束缚。况且,即使是日常生活中的道德也在不断演变,譬如人们对待同性恋的态度,譬如社会对待女性的看法。世界在变,道德在变,利益的得失也在变。善恶并无本质区别,不过是人为的划分。生活之复杂,远远超过道德所界定的范围。也并没有永久的善恶。只有永恒的利益,驱使着、支配着人的种种价值判断。
不同的人经历不同,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之中,接受着不同的信息,因而对于同一事件的看法也很可能各不相同。正如不同的生存环境孕育出缤纷多彩的物种,千差万别的成长环境下产生了千奇百怪的世界观。不同的个体秉持己见,被别人说服,也试图说服别人。通过媒体、演讲、书籍等形式的传播,思想的传播者将想要传播的内容送达至想要“同化”的人群。不同的思想在社会不同的角落传播、演变,在不同力量的作用下,最终形成了社会的主流价值观。
光本身只有频率之分,并没有颜色,是大脑创造了颜色。我们所看到的也远非事物的本来面目。感觉器官感知外界,采集信息后输入大脑进行进一步的处理后才产生“感觉”,之后大脑再根据之前的经验以及现今自身的状况做出价值判断,引起相应的情绪反应:一个人刚才偷了另一个人的钱,这种行为是“坏”的。而在这整个过程中,有太多的因素会干扰我们的判断,我们以往的价值观更是会扭曲事物的原本样貌。人的种种道德偏见,自以为是的判断,会蒙蔽本就模糊不清的双眼。尚未彻底了解之前,就迫不及待地做出价值判断,其结果便是争论四起,硝烟弥漫,争个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也正因此,在事物面前人应保持沉默。而想要离开这场荒诞的闹剧,跳出时代的局限性的一种可能方式是——彻底废除价值判断,将人的影响从这个过程中尽量抹去,以澄澈客观之眼去看待这个复杂世界的纷繁变幻。譬如,我看到了一个人拿了另一个人的钱,而不是偷;我看到女朋友吻了另一个男孩,而不是背叛了我;就如同我看到落叶自天际坠落,光为镜子所反射。如此,方能停止在道德泥塘中的无谓挣扎,不再纠结于人性的善恶,不批判,不谴责,也不褒扬,不歌颂。光明与黑暗重新融合为一体,抵达善恶的彼岸。
然而,这种做法也有其缺陷——在这种情况下,人作为一个主体,只能选择成为一个世界的观察者,不能参与其中。因为一旦要求人参与进事物的运转中,则必须依据自身的价值体系做出相应的判断,再将个人的意志通过切实的行为施加至事物之上。这意味着,保持客观和参与其中之间,人只能择其一。如何调和两者的矛盾,是否有可能各取其利而不损伤彼此?我尚不知晓,这些问题还需交付给未来的自己。
尽管很难,但长久的思考使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生活本质上是毫无意义的,人类的生存也没有任何意义。“除了存在于人类的共同想象之外,这个宇宙根本没有神、没有国家、没有钱、没有人权、没有法律,也没有正义。”(尤瓦尔∙赫拉利)我们所信仰的一切,终究只是我们自身的创造物,是生存之所需,它们本不存在。
认识到人生存于这种境地并不难,理智上接受也相对容易,难的是如何从情感上认可这种生存现状,以及如何避免在虚无的深渊失去生活的力量。
好在如今已能和其相处得不错。也不再赘述。
如果你想得到心灵的安宁与幸福,那么,去信仰吧!但如果你要做真理的信徒,就应该去探索。 ——尼采
世界上并无永恒之物,没有永恒的善恶,没有人会永远记恨你,也没有人会永远爱你如初。
烈日炎炎,身处沙漠中心,满眼尽是虚幻的海市蜃楼,找不到一滴水。
在精神的荒原上长久游荡,眼前是废墟一片。
抛弃了一切信仰的人,像被吊在茫茫的虚空之中,没有上下之分,没有星星,没有一丝光亮,永远在坠落却好似静止。直面黑暗的宇宙,直到冰冷吸尽最后一点点残存的温暖。
这样冷酷的生活又如何忍受得了?
长久的痛苦煎熬之后,终于发现人在这种情况下也是能生存的,并且可能生存得更好。无所依靠让人惶恐,但这也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既然已经放下既往的偏见,抛弃了价值判断,摆脱了道德、法律、家庭、国籍、肤色、民族、宗教的种种束缚,直至连“人”这个概念也失去了意义,那么过往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除了肉体上的物理束缚,此刻的人在精神上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不要试图定义人,任何对人的定义都是暂时、片面的,反而有可能阻碍转变的可能性,因为人尚处在发展之中。也无需坚持自我,或者找回最初的自己,因为人其实并无本质可言,可以成为任何形式的存在。去成为桥梁,成为流动的岩浆,去探索无限的可能!
而我期盼着,期盼着这样一种存在:他们无所畏惧,他们自信无比;他们不是任何,却可以成为任何,永远处在转变之中;他们正直又奸诈,善良而罪恶;他们敢于抛弃历史的包袱,也能够创造一切灿烂的文化;他们敢于毁灭自身,却又能随时孕育;他们是过去、未来、现在,他们是无限的可能,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