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 尔:记忆是一种奇妙的日记。
海森堡:你翻开它,简洁的标题,工整的记述,在你的四周融化了。
波 尔:你踏上一页页的台阶,走入日日月月。
玛格瑞特:过去在你的脑中成为现在。
波 尔:它奏效了,是的。但更重要的是你看到了我们这些年的成果,对吗,海森堡?不夸张地说,我们把世界翻了过来!是的,你听着,这就是说,这就是说……。我们又将人置于宇宙的中心。有史以来,我们不断地发现自身被放逐。我们将自己流放至万物的边缘。首先我们将自己变成上帝不可知旨意的附属,渺小的众生匍匐在大教堂般的苍穹前。而当我们刚从文艺复兴中找回自我,当人刚刚成为倡导者们所宣称的万物之衡,我们又一次被自己竖起的理性产物推至一旁!又侏儒般地仰望着物理学家们筑起的巍峨高耸的新大教堂——传统力学法则,它不管我们存在与否,先我们之前,开永恒之起始,后我们之后,至永恒之终结。直到进入20 世纪初叶,我们突然被迫又一次站立起来。
海森堡:从爱因斯坦开始。
波 尔:从爱因斯坦开始。他指出,测量——整个科学存在所依赖的测量——并非是不偏不倚非人格化的举动,它是一项人类行为,受特定的时空观念及观测者个人观念的影响。因而,在20 世纪中叶的这3 年中,我们在哥本哈根发现了宇宙中并无绝对准确的客观世界。世间万物只是一系列的近似存在,仅仅由我们同它相对关系的限度来决定,仅仅由人类的思维与理解来决定。
波 尔:海森堡,我只好说——如果人们按严格的可辩量来测衡自身……。
海森堡:那我们则需一种新奇的量子伦理。天堂里应有我一席之地,也有当年我返家途中在海格尔洛赫遇到的那位秘密警察一份。那是战争结束时,同盟军正在合围,我们已无能为力。伊丽莎白和孩子们逃到了巴伐利亚的一个小村子里,我趁被捕之前去看他们。那时交通已全部中断,我只好骑自行车——只能夜里走,白天睡在树丛中。因为密密麻麻的盟军飞机从早到晚在空中呼啸着,他们向路上任何移动目标俯冲攻击。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会成为他们在德国境内的最大目标。我走了三天三夜,出符腾堡,穿过斯瓦比亚山和阿尔卑斯山口的丘陵地,横贯了已被摧毁的祖国,这就是我的选择吗?那满目的废墟瓦砾?那敝天的滚滚浓烟?那数不清的饥饿的脸?这就是我的事业?所有绝望的人们都在逃命。最绝望的是秘密警察,他们像一群红了眼的恶狗,垂死挣扎地四处追杀着溃散的逃兵,把他们吊死在路边的树上。第二天夜里,突然间——那可怕而又熟悉的黑制服,在夜色里猛地出现在我面前。从他的嘴型,我读到了那恐怖而又熟悉的词,“逃兵”,他说,和我一样的精疲力竭。我递给他我自己签发的通行证,可夜色太暗,他又极累。他径直打开枪套,准备枪决我,那更省事。在那瞬间,我的思路转得极快极清晰——就像在滑雪,或像在黑尔戈兰岛的那个夜晚,或是费莱德公园的那个夜里。这次出现在我脑中的是口袋里的那包美国香烟,它已在我手中,我递过去,最绝望的一招了。我等着,他看着香烟,犹豫着,思量着,左手拿着我那张无用的通行证,右手按着枪套。烟盒上印着两个大字:好运。他扣上枪套,接过香烟……。它奏效了……。它奏效了!像所有其他问题的答案。为了这20支烟,他放了我。我继续上路。三天三夜,途中有哭泣的孩子们,有迷了路、饥饿不堪的孩子们,他们被征入伍又被指挥官抛下。还有徒步返乡的奴工队伍,饥肠辘辘地赶往法国、波兰、爱沙尼亚。经过加默廷根、比伯拉赫和梅宁根、明德尔海姆、考夫博伊伦和雄高。横越我那亲爱的祖国,我那已毁灭的、耻辱的而又亲爱的祖国。
波 尔:亲爱的海森堡!亲爱的朋友!
玛格瑞特:沉默,我们总是回归的沉默。
海森堡:当然,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玛格瑞特:所有迷失在路上的孩子们。
波 尔:海森堡在世间游荡,犹如一个失落的孩子。
玛格瑞特:我们自己失落的孩子们。
海森堡:舵柄又一次回撞。
波 尔:那么近,那么近!差那么一点儿!
玛格瑞特:他站在门口,注视着我,然后转过头去……。
海森堡:他又一次离去,消逝在黑暗的波涛中。
波 尔:我们尚在寻觅之中,我们的生命便结束了。
海森堡:我们还未能看清我们是谁,我们是什么,我们便去了,躺入了尘土。
波 尔:湮没在我们扬起的尘土之中。
玛格瑞特:那时会迟早到来,当我们所有的孩子化为尘土,我们所有孩子的孩子。
波 尔:那时,不再需要抉择,无论大小。也不再有测不准原理,因为那时已不再有知识。
玛格瑞特:当所有的眼睛都合上,甚至所有的鬼魂都离去,我们亲爱的世界还会剩下什么?我们那已毁灭的、耻辱的而又亲爱的世界?
海森堡:但就在那时,就在最为珍贵的那时,它还在。费莱德公园的树林,加默廷根,比伯拉赫和明德尔海姆。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一切得以幸免,非常可能,正是由于哥本哈根那短暂的片刻,那永远无法定位及定义的事件,那万物本质上不确定性的终极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