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而言,读书目的有三,一为增长见识,获取新知;二为排遣孤寂,打发无聊;剩下的便是《荒原狼》这类书籍——用于剖析和治疗。读这本书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将内心的情感投射至其中,跟着主人公经历一般人所不理解的惊心动魄。读到动情处,整个人会无法自抑地颤栗,巨大的共鸣几乎能将整个人压碎。读这样的书,更多的时候是在读自己。
据说黑塞在写这本书时,精神抑郁,神经衰弱,又饱受病痛的折磨,被祖国抛弃,与妻子离婚,可谓绝望至极。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写作此时便成了一种有效甚至是唯一的治疗途径。如同《少年维特之烦恼》之于歌德,《荒原狼》也成了黑塞自我救赎的良药——将绝望与痛苦完整且完美地交予书中人物去承受,自己则在事故现场冷静察看,以手术刀般的精准,切开腐烂的肉,剔除有害生命的毒素。该批判的都批判了,该发泄的都发泄了,用尽了气力去表达,也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自然也就没有了自杀的必要,剩下的就待岁月去愈合伤口吧。
小说主人公哈里·哈勒尔是个中年知识分子,也是黑塞本人的真实写照。他自称“荒原狼”,人性和狼性在他的躯体中互相嘲讽、互相撕咬。一面是人性的高尚伟大,一面是狼性的野蛮凶残。两个世界的撕扯,将其置于无法排遣的痛苦之中。
可现实果真如此简单么?难道撕扯心灵的只有两个不同质的灵魂?不,绝对不是!充斥在哈里内心的还有许许多多或成熟或年轻的灵魂,随时争夺着对肉体的控制权。此时的哈里,如同身处无数对弹簧振子中,被撕扯,被争夺,随时会解体,随时被逼疯。
他如此厌恶小市民的世俗,却又对小市民的平淡生活欣羡不已;他厌恶低级的娱乐,向往真正的快乐,陪伴他的却是长久的痛苦。他孤独而厌恶社交,却又渴望着人群的温暖与慰藉。他堕落,却又堕落地不够彻底,依旧渴望着人间的幸福;他孤独,却又孤独地不够,难以冲破大气层的阻碍,直达神圣之地。科学、艺术、文学都无法提起他的兴趣,人生索然无味,信仰崩塌,自虚无的深渊他呼喊,却无法得救。“你以往认识、热爱和崇敬的一切美好神圣的东西,你以往对人类、对我们的命运的信仰都于你无补,这一切都失去了任何价值,成了一堆废物。你的信仰没有空气可以呼吸。”旧的世界已经倾颓,激起漫天尘埃,追寻永恒却又寻觅不可得。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他无力地抗争着被鸿沟所吞噬的命运。
明知世界本无意义,不忍面对,不愿承认,却又难以承受这样的虚无。强行赋予生命的意义,又可笑地像是块遮羞布。正如序中所言,“哈勒尔心灵上的疾病并不是个别人的怪病,而是时代本身的弊病,是哈勒尔那整整一代人的精神病,染上这种毛病的远非只是那些软弱的、微不足道的人,而是那些坚强的、最聪明最有天赋的人,他们反而首当其中。”这种痛苦,尼采当时曾孤零零地忍受着它,却从未被世人理解,以至于落入被逼疯的地步。不久,战争的爆发则加剧了这场思想的地震,摧毁了无数人的信仰,使更多的人得以品尝这种痛苦。“荒原狼”一词,正是所有处在两个世界之中、与虚无对抗的不幸者的最凝练的表达。虽说这种不幸会赋予抗争者莫大的荣誉感,以及殉道者的尊严感,却终究无法掩盖那深渊里难以忍受的精神苦难。这样的经历不幸也幸运——不幸是因为必须以血肉之躯承受莫大的痛苦,幸运则是因为有幸被选为人类先驱在精神的沙漠中开辟救赎之路。
出路何在?黑塞借“不朽者”莫扎特之口道出:“您应该活着,您应该学会笑。您应该学会听该死的生活的广播音乐,应该尊重这种音乐后面的精神,学会取笑音乐中可笑的、毫无价值的东西。”既然已经身处夹缝,那就试着在夹缝中顽强生存;既然已经身跨两个世界,不妨成为深渊之上的一座伟岸的桥。人是尚未完成,人是自兽性通往神性的路途,人是沟通此岸与彼岸的桥梁,人是两个世界的战场。人将两个世界连接在一起,从而在惨烈的冲突中诞生出不朽的人!借着幽默的力量,学会忍受生活的可恶,一次次经历痛苦是净化,亦是强化。
……我准备再次开始这场游戏,再尝一次它的痛苦,再一次为它的荒谬无稽而战栗,再次并且不断地游历我内心的地狱。我总有一天会更好地学会玩这人生游戏。我总有一天会学会笑。帕勃罗在等着我,莫扎特在等着我。
《荒原狼》也在等你。